职工创作

故乡简志(三篇)

2008-12-05|【 【打印】【关闭】

粗举人

据说他的举人得来实属偶然。他在耍刀,突然失手掉在了地上,只见他脚尖一碾,一挑,刀又在手中虎虎生风了。考官大为欣赏,他就成了乡里的名人。

举人不识字,张口闭口不离脏话,那难堪的骂人的字眼于他兼有开路先锋和殿后的功用。他与村东李老汉相善,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常飨之以美食。有次端出一筐刚出锅的猪肉包子,热腾腾水汽直冒。他问李老汉味道如何。李老汉大咬一口:“好吃,就是有点咸。”举人闻言大怒,腾地起身,端起筐子三步赶到马棚,手一抬一股脑儿全倾在了马槽里,而厨子“包个包子都不会”,连累得祖宗十八代遭了殃。此后,无论什么李老汉只说好吃得不得了。

举人有个长工力大无比。数百斤的石磙常人不过勉强能推动,他却左手一只,右手一只,轻轻一拢,就将一口水井盖了个无丝无缝。贵人自有天助,举人的高门大宅虽然没了,但“大门里”一词却仍在老人的追忆里见证着昔日的荣华。

家国家国,家业兴盛了,与国往往无益。他是武举,却未闻有任何战功,对村里倒是作下了一件大好事。那年挖河将穿过我村占用田地,村民们找到了举人,举人找上了县令。“那你们出工行吧?”县令小心翼翼。“不行!”举人双眼一瞪。于是,村里既保住了耕地又没被派夫。

 

乘凉

大冷的天写乘凉,多半是头脑发了昏。但,饮酒的人在意的何必一定是酒呢?

城市的夏天是热的。走一步路,出一把汗,只好畏缩在空调房里,一日日夏眠。乡村的夏天也是热的,而且没有空调,就是电扇也不普及,但乡村取凉却别有风味。少年河中嬉戏、桥头乱侃,护路树下打牌,庭院内斜赖太师椅,这些且不说,单表那夜晚的打麦场。

打麦场近在脚边,虽名打麦,大半的日子是不见麦子的,倒成了老人们的纳凉胜地。东邻水坑,绿树环绕,那突起于地面之上的老树根即是天就的座位。白日这里是妇女孩子的天下。各提着小板凳,夹着草辫,领着孩子,自寻一片树荫,一边闲话一边编些草辫补贴家用。日移影迁,编草辫剔下的白色的莛头儿也跟着一片儿片儿衍生。待到夕阳西下,炊烟四起,大扫帚一挥,爷们就上场了。

来这里纳凉的都是本家的叔伯、爷爷。夹着马扎,拿个凳子,搬架躺椅,拎着草席,晚饭过后陆陆续续都来了,也有空手而来找两块红砖坐下的。这里接近村边,空旷,固然比自家凉快得多,却也蒲扇摇个不断,偶尔树梢动动,即是莫大的享受。睡是睡不着的,那就聊聊吧,棉花又该打药了,哪个不孝子又和老子怄气了,电视上看到的新闻啦,随说随搭。长久没听到二爷搭话了,正欲提话,却听得他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渐渐鼾声起来了。若是忽然风起,大雨将来,坦胸枕在磁猫上,那个美啊,给辣椒吃都不换!

却说大学四年,人是愈来愈文明了,农家本色也一点点远去。如今独居小岛,虽有书籍、紫砂相伴,但孤室寂寂,举目望去,叶残枝裸,对面人家灯暖饭香,呀,何日重归家?

 

拉呱

熟人都知我爱读闲书。我读书并非为了那千锺粟、颜如玉,口中有正宗女儿红的胡铁花大抵能解其中之趣。漆黑高寒之夜,北风嗖嗖,雪急急如饿坏的八戒扑食,火口上烤着薄红薯片,边上温一大壶兰岭茉莉,白炽灯黄而不暗,跨火坐在炕沿上,手持王维或一本《封神演义》,岂非人生一大至乐?堪比少年得志、燕尔新婚、富家少一挥千金。我还有一事乐不逊此,----童年听奶奶拉呱。

拉呱者,豫北方言,讲故事也。在电视肆虐之先,我那里人都爱戏,双习哥曾冬夜步行二十五里去看电影,然此举与老人看戏相较,犹小巫也。农民算计精细,年下家家油水多于平日,赴宴欲多吃而不得,于是儿女婚事多排在年前。那时节,我家娶来你家嫁,你方唱罢我又架大喇叭,喇叭内大汉扯高了嗓门杂着两秒半钟一声的“咚”响彻村里每一个角落。奶奶拉呱多取材于此。

奶奶拉的有当代故事,如《朝阳沟》,文革中二七派和老保派的争斗,先人逸事,等等;古戏文更多,包公案系列的老包赶考、郴州放粮、铡曹国舅、秦香莲陈世美、王宝童历难终报仇等,《醉打金枝》,《卷席筒》,《对花枪》,《抬花轿》,《三进士》,……张岱写柳敬亭讲武松景阳岗故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奶奶拉呱虽不及柳敬亭,然亦甚为可听,情节圆滑,修饰丰润,听来如乘扁舟游水乡丽境,于精妙处尤其着力,饰演王宝童的低矮老妪那懊悔一跺脚有几分劲道都说到了,而其褒善抑恶,伏腊分明,若说我品行尚不算坏,实赖于此。

现在想来,我兄弟儿时必然淘气,奶奶拉呱竭尽所有大抵是为了安抚我等好得一时空闲编些草辫贴补家用。上中学后就不大听奶奶拉呱了,不过渐渐看得下些古戏听得懂些评书,可以于源头处听拉呱了,这是后话,就留待后文再说吧。